渡邊川

張婷婷老師於<肢色_抽屜人>作品中，以達利的「抽屜」作為編舞道具，與秘密載體的發想起點，分段詮釋各種人與秘密共生的故事，觀者或許可以在這些帶著秘密的舞者之間，讀到與自己切身相關的記憶符碼，亦或是展開一場由複合聲響及燈光影像介入的奇幻旅程。

舞蹈動作越慢其實越難詮釋，也越不容許瑕疵存在，因為所有漸變或定格的姿態都會被清楚的閱讀。但也因為慢，所以觀者的感知得以被放大，去體察作品中細膩的一切。<肢色>舞作大半以慢速推展，所有中國民俗舞蹈的細膩功底，舒撐延展的動作力度，加上整體白淨的基底色調，與利索的光影調度，都將作品展現出一種仿若希臘神話或中國仙境傳說般純淨無瑕的神聖靈氣，沒有任何雜質可以干擾介入這框淨土。

起初， 舞台上佈局堆置的抽屜，像是小島，甲板，或林間的山石小丘。在幻化開來的電腦音樂與那圓燈光中，秋妙像是山林間甫自長冬沈眠甦醒的精靈，透露著一股純淨的靈氣，由輪點肩頭的纖指出發，幽緩細緻地伸展，此時觀者對她的凝視，似乎都過於輕率失禮。襯著幾組澄澈抖擻的鋼琴音群，秋妙緩緩地轉立於小丘之上，曲身以手拂過看不見的水面，就口掬飲。接著緩伸雙手張立，以凹姿曲身，再以腳尖點水，汲水沐浴。此時光線轉為一抹冷冽的沁藍 ; 一些緩慢卻激昂的鋼琴音群，尾音綴以幾組微小卻質性不同的電腦音樂作暈展。宇杰登上小丘，執一方抽屜與秋妙，兩人共飲抽屜中的甘泉，意指一段戀人共飲愛泉。雅均隨即登上小丘，取走抽屜，三人一同以照鏡之姿窺賞抽屜裡的記載。雅均以絕美的線條將腿向後一伸，接著頭向屜內窺探，不料反倒回彈，這回彈不僅折返了自身，亦漸次折返回沖了秋妙和宇杰，力度在空間中展現的結構性堪稱一絕。

三人在抽屜山上靜置，唯獨雅均沿著詭譎的琴音，偷偷橫行帶走了象徵秘密的抽屜。為了保守所帶走的秘密，勢必得負擔起相對的責任與壓力，藉由肢體與抽屜牽扯共生的關係，在空間中展露各種速度的轉圜，拉張出滯悶壓抑的氛圍。影像則以定格的方式，捕捉了幾個拉張的瞬間，同時彰顯出欲將秘密脫手，卻仍舊被其束縛的畫面。

宇杰沿著一條斜角鋪張出的小溪光道，擺置抽屜作為過溪石，秋妙在滴水聲與鋼琴低音音群之下緩緩拾級而過。當二人步至溪道底端，翻掀第三只抽屜時，傳來一陣吸氣聲，低頭飲抽屜水時，又傳來一陣小鼓直擊，似乎預示了所飲之不該飲，或者說所拾起的是已被置換的假秘密。接著在有些紊亂不和諧的音群間，兩人開始有一些小小的拉扯，宇杰知道它是假的 （真的秘密剛剛已經被雅均偷走），把抽屜轉了一圈不給秋妙，不知情的秋妙急切地爬到宇杰肩上，央求宇杰把她裝進抽屜裡頭，宇杰為了不對秋妙揭穿此事，在半遮半掩之間，企圖安撫轉移秋妙的注意力。雙人舞的最後，宇杰陷入沈睡，獨醒的秋妙抱著視如珍寶的秘密，似乎在思考些什麼，以至於抽屜猛然從無力的手中鬆拖下滑。接著秋妙俯身於抽屜後親吻宇杰，左手順勢像翻書一般翻開抽屜，仿佛兩人的情事是一章可供細細翻閱的故事。

待秋妙離開，一股竄流在宇杰身上，詭譎難耐的氣息，除了驅使其展開一連串粗獷劇烈的舞動，諸如拱體，折身，揮拳，狂奔等，這股氣息更藉著天幕上同步舒張的藍色細胞體被圖象化。動作之間，宇杰似乎想要推翻失誤重來，卻無從抵擋既存無法刪除的過往記憶。

在充滿了科幻感的電腦音樂中，亞琦像個痴狂的瘋漢，以一連串癱軟撲倒的姿態進場，淡紫色的影像隨著亞琦揮灑潑墨如同酒拳。俗稱局中者迷旁觀者清，亞琦於此詮釋的角色，訴說著清者裝迷，迷者若清。以大智若愚的瘋傻睿智，揭發著全劇中不可告人的秘密。另一個詮釋方式是，亞琦總是覬覦渴望擁有別人的秘密，希望成為別人的秘密，或甚至是成為他人，這樣無法活在當下的與現實落差，導致其昏沈抑鬱。

在交叉狀的光道引導之下，故事前面交代的四個舞者，分別身著紅黃藍白衣服，依序帶著各自擁有或者認知的秘密抽屜，步至舞台四角安置。接著在明亮的黃光下，四人交錯匯聚於舞台中央，時而如空間中組構的複合雕塑，時而藉由一者的碰撞引動他者運動，時而由個體自轉變換為集體公轉，巧妙表述著帶有秘密的人與人，正是以如此繁複的關係互動牽引。此時地板上層層疊疊的二維影花，也記載呼應著三維空中運行的一切。

宇杰和秋妙共頂一只抽屜，緩緩地搖步擺臂，在秘密裡轉看，運行著內聚的和諧。同時可以看到前方偷秘密與承擔保守秘密責任的雅均，及醒中裝醉的揭祕者或說渴望擁有秘密的抑鬱者亞琦，展開了劇烈的攻防戰，兩者正好是對立的彼端，摩擦爭持相對劇烈。此時襯著的琴音，是發不出音高的鍵盤空擊，更加凸顯亟欲爭辯卻雙雙鎖喉的窘境。

感情有時候會進入一種狀況，一方一直的給予，另一方一直的接受，這種不平衡的雙向關係，勢必會導致承受的一方得擔負越來越多壓力。在帶有點憂鬱色調的鋼琴旋律中，秋妙以很美的肢體，伸展承接宇杰一個又一個堆疊而來、懸掛上身的抽屜，時而由抽屜堆疊間悠緩地探出一支纖細的膀臂，企圖稍作喘息 ; 有時低頭以後頸背負一整落抽屜，在旋身時仍謹慎的保持平衡以使其不落地 ; 有時是全身蜷於一堆抽屜上，又被上方覆蓋下來的抽屜包夾，整個人成為了一堆抽屜中的其中一片夾層，那一整落的畫面錯落的很詩意，卻又有一種閉塞的隱憂。在諸種平衡之下，其實是失衡的撐持。此時不自由的心緒下所進行的出走，反動，僅能藉著電腦音樂風聲中，恣意飄飛的紅色狂草影像，默然表彰。

幽暗的光線之下，雅均以誇張怪誕的的仰頭之姿高捧抽屜入場，裡頭盛裝的秘密似乎正滾沸發酵著，隨時有衝撞翻灑出來的危險，以至於必須以全身的力量與其把持抗衡。好不容易走近一落抽屜山，順勢將這個頑強的重物脫手，擺置頂端。然後爬上去以如沈大海之姿懸空坐立，在秘密安置妥當之後，自身反倒需要花一些力氣來維持平衡和放鬆。電腦音樂以深海中載浮載沈的泡泡聲響，呼應著剛剛抽屜裡沸騰的秘密與此刻懸浮平衡的身體。而鋼琴以布包鼓棒搓擦琴弦，發出類似生鏽繩索扭攪的詭譎聲響，除了呼應海洋的氛圍，據說那繩索的哭腔，亦具有延續前段悲歌的意圖。

此時微醺的亞琦逼近，企圖取走那只盛滿了奇妙秘密的沈重抽屜。機警的雅均迅即趁空檔抱走那只抽屜，但是亞琦主動展開一連串的抽屜置換戰，想要混淆雅均。攻守之間，清楚與含糊之間，兩人對秘密的認知，堅守，想望，其實鬆散各異。流竄在火紅圖騰間的紅草影像，於此為兩人微妙卻激情對立的心緒，作了小小的注腳。

雅均和宇杰交手，雅均遞給宇杰一個抽屜，並交換了一個神秘的眼神，不知道宇杰是否有正確的理解雅均要預告的事情。當宇杰自雅均手中取得抽屜，找個地方打算翻開來欣賞，怎知竟是個空無一物的抽屜，於是他返身將所有的抽屜都翻出來放在地上，令其驚愕的是，所有抽屜裡的秘密都不翼而飛，任其洗牌擺陣，都沒有任何秘密現身，那種驚駭與隱私被剝奪的感受，使其陷入一陣空白失重的歇斯底里。此段聲響時而以磨刀霍霍的聲響，詭譎地擔任旁白，時而以如同地底悶牢中的獸吼，營造出一股矇在谷底未解謎面的焦困。

接著雅均，亞琦，秋妙，各別走進一只抽屜裡，將秘密填空。但宇杰迅即將她們都傾倒而出，似乎想做一些整理澄清，使秘密獨自進行表述，接著我們可以在清朗流暢的鋼琴旋律中，藉由其三聯重複的流轉舞姿，認知到其實每個人的秘密都有一些相似之處，當它們被掏翻出來，一切似乎在關照與理解之下，都變得雲淡風輕般的更容易被寬容。此段影像將舞者身體的溫度赤裸地投映於抽屜牆上，呼應著翻倒出來獨自演繹的三人。

接著，亞琦在舞台上翻滾象徵盛裝秘密的抽屜的六個面，宇杰則詮釋被秘密所操控的人，抽屜的底部對應著宇杰的腹部、抽屜的開口面對應著宇杰的背部、抽屜的四個側面對應著宇杰的四肢、抽屜的角對應著宇杰四肢的關節。每當抽屜被翻滾到某一面或是某個角，宇杰就同時以身體相對應的那個部位著地，操控事件在一開始看來是詼諧的，但是看到後來，卻開始產生一種魁儡般不自由的驚駭感。或許是戲謔之後，反抗氣焰的蠢蠢欲動吧。

而這樣的氣焰越演越烈，於末段將四人捲入一場地板抽屜戰，所有前述的細膩和怪誕於急速中被迫消解，狂暴的氣息吞滅了一切，所有抽屜裡的秘密都被攤開來進行置換，激辯，並產生牽連效應。直到秘密被重新聚攏堆疊，人再次安靜下來，那些過往起起落落的秘密，才得以重新交織成一幅圓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