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川

有些作品看完後觀者會立刻被推進思考，今天看完2012年大觀舞集灰姑娘舞作，我的腦際僅浮現一句有點哲理的笑語：「最好的解答，就是拋出一個更大的問題！」，除此之外對於作品僅有片面的印象，印象分佈於那些誇張逗趣的戲劇化角色肢體，以及懸置未解的困惑。

回程路上，和Angelica在一番閒聊之後，話題切回了作品。還記得賴老師提醒我書寫的人要不斷的問問題，以推進思緒與創作。我沒有預設太多，就隨口問問也很喜歡表演藝術的Angelica，單純想知道就她的觀點，她看到了甚麼？我們一開始的討論，也很片面，只是將那些較為鮮明的印象說出來，但是結語總無可迴避的停止在沒有特別強烈的驚豔感和總體感。我不甘於這個結語的定奪，再度拋問，然後和Angelica兩人一來一往的抽絲剝繭，一答一問，自問自答，互相修正，問題越問越深、逐漸拓展，在作品的段落之間互相參照，人物之間心境的揣摩，本體與意象之間的關聯，舞作與現實的狀況對照，原作與改編的立場比較，嘿，這件作品的層次開始越來越稠密的被閱讀！起初片面的結語定奪也得獲重審。

最後一段兩男一女的關係到底是甚麼？這是舞作中最大、也最核心的問題。灰姑男心中的想望是成為一個女性、王子心中想望有一位完美的妻子。兩人的想望匯聚在女子身上，而這女子其實只是一個實際上不存在的意象化身，暫時璀璨的實現兩人的想望－王子只認得意象化身；灰姑男在變身意象化身時，自我才得以全然自在的開展。但當意象化身退場，兩個抱夢人終將黯然失落－王子無法認出意象化身的本體－灰姑男；灰姑男則再度重返本體。

觀劇時有一個轉折的懸疑點是王子到府尋找鞋主的那一幕，究竟王子和意象化身的本體（灰姑男）照面的當刻，也就是匯聚的想望不存在時，兩人會如何面對彼此、如何穿鞋？這部份處理的很微妙，將另一隻攜回的舞鞋，矗立在無台上，籠罩著一圈橘褐的光，（這光色和這家人通往皇宮的大門外的光色相同，是希望的顏色吧）舞鞋雖沒有直接試穿、倒也坦承了「一半」，一半坦承曾經參與皇宮舞會；一半坦承本體與意象化身的不同，本體還是有一些唯有在意象化身身上才得以釋放的侷限性。如此一想，那隻舞鞋就變的饒具意味！如果說劇幕透過魔鏡更衣室與午夜十二點鐘的時空切換，讓意象化身由灰姑男本體出走和回歸；那麼舞鞋就成了意象化身與本體轉換之間遺留的線索，串接了兩者之間的裂隙。

在這個二實一虛的三人關係中，或許會問：為何王子可以和意象化身互動，灰姑男卻無法？劇中處理的是：灰姑男的意象化身，實現了王子的想望。只是這又使人陷入弔詭的懸問：原本兩人交會的共同想望，為何在此出現了階級區別，一者服務他者？以至於灰姑男總是如此抽離的旁觀著一些段落的進行？如果邏輯無法解釋，那麼我們改由另一個角度切入，為何劇目會設置意象化身這個角色？針對「性別認同」或「自我認同」的議題來談，當一個男性認為自己心中較具有女性特質，但實際上他不是女性；當一個人想要成為某個樣子的人，但是實際上他不是；當夢想與現實不同。這種想望與實際之間的落差，就促成了劇中二實一虛所要拉張出的詩意具象，透過一個共同的意象化身，將兩則事件做了一個簡約的聚焦。

部份「性別認同」和「自我認同」的案例，是起因於成長過程中經歷過一些人事物的狀況，以至於對於某種性別特質有所拒斥，或是自我拒斥，同樣的，因為一些經歷與心理壓力，促使自我對於某種特定形象的人物的認同超過於對自我的認同或者是對自我進行否定拒斥。有些人則是先天具備某種特質，在固有社會價值觀框限之下，有不同於預期的身心配對，例如男性的身體裡包覆著較為女性的特質。不過要先分清楚的是，身體的性別、與特質的性別，實際上並沒有一定的相對關係才可以共存，因此身體性別並不需要去符應、貼合性別的特質(當然舞作大可直接以肉身性別不同的舞者或舞裙物件，做最明確化約的性別符碼)。

有一幕是灰姑男在鏡前拿著白紗裙跳著舞，在被兩個姊姊發現後倉皇收起白紗裙。或許灰姑男就是在這樣強勢的母親與姊姊的壓抑傷害之下，開始面對「性別認同」和「自我認同」的思考－具有細膩女性特質的他，對自身男性性別的質疑轉向的同時，成為女性的想望，就成了他暫時的出口。那句我腦際閃過的「最好的解答，就是拋出一個更大的問題！」此時引出了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自我認同」，不可否認的是人生總會面對經歷意料之外的人事物或是傷害，誠實的承認這些片段的存在，饒恕這些意料之外或未獲解答的傷害，自身才得以重得釋放、重新看待上帝在我們出生就創造好的本體（包括身心各層面的特質）、重新修整想望與實際之間的關係。從扭曲與錯謬的設限觀點中回歸原初單純美好的視角，欣賞上帝所創造世界上形形色色千千萬萬種性格特質和兩種性別排列組合的獨一無二個體。

若將原作與改編的立場相比較，原作比較是從善良的角度去談好心人終必被看重，舞鞋成了被看重的引子；改編則在劇目人群裡，藉由唯獨抽換灰姑娘一人的性別，擴沿灰姑男和其他人之間的多角關係，來談性別認同、自我認同的問題，舞鞋在當中則擔任自我與超我之間的橋接符碼。當然就舞劇呈現的手法，還有很多部份可以再處理的更細膩，讓這些埋藏在作品底層的意識形態更繁複的被表彰出來，例如灰姑男與意象化身之間的連結性、灰姑男本身隱藏的細膩女性特質、本體與想望之間的斷層、牽絲、隱而未爆、認清之後的回歸，都是可以更多琢磨詮釋的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