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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小的一堂音樂課,老師播放了一卷錄影帶,還記得畫面中呈現的是過度俗豔飽滿到幾近色偏的色澤,幾個身著古裝的戲子在舞台上走來走去,時而耍槍時而甩袖,並搭配著冗長難耐、如外星古語般刺耳又不解的妖嬈唱腔,課堂中沒有字幕也沒有解釋,過了幾分鐘,我轉頭環顧了一下身旁的同學,聊天打鬧偷睡覺,似乎都已各就各位,我撐著看完,對於當下坐立難安的狀態印象深刻,但是對於戲曲內容到底演了些什麼卻沒留下太多印象…這是我最早接觸傳統戲曲的經驗。

 

在這之後的許多年間,我加入了大眾對傳統戲曲的排斥之列,並以「都看不懂啦」作為聽起來還頗能被同理的擋劍牌。直至高中,也不知哪裡來的好奇心,跑去聽了一場崑曲賞析講座,在蘭亭崑劇團的溫宇航講解示範之下,才稍稍認識到原本妖嬈難辨的唱腔何以表情達意、並透過眼神及諸多微小的手勢點畫,簡明犀利地表達象徵意涵,方驚覺其中趣味橫生,一舉打破了多年來障蔽眼目的帕子,對傳統戲曲油然升起一股敬愛之意。直至聽完講座,回到教室,內心的翻騰仍久久不熄,對同學玩唱比劃了許久。

 

今天再度於交大藝文中心的上半學期通識藝文講座,藉由戲曲導演李小平的剖析,認識了京劇、京劇優伶的養成歷練、與現代京劇的奮力催生。

 

李小平的舞台魅力十足,說起話來不疾不徐、中氣十足、帶點京腔,通篇演說有如演出台詞,毫無贅字,又深具藝術性、戲劇性、與文學性,時而幽默直白,時而深剖劇內幽婉多層的意象,可見除了從小鍛鍊的京劇身段內化到骨肉中,連思路談吐都一併鍛透合一。

 

(李小平會中所談摘要)

李小平一開始先做些入門介紹-

最輕鬆的觀賞—就是在一個環境中,有主體、客體、和物件。(包括隨意走到一

              處,以自己心裡的取景框來抓取,眼前的凡事皆表演。)

藝術家—就是竭盡所能把自己的獨特魅力展現出來,留下永恆中的曾經。

  眾—排除萬難,前往觀看,以獲取療癒、充實、或刺激。

 

接著說起過往的故事-

由於父母認為學個一技之長,未來才可以謀生,九歲的李小平就被送進劇校,展開了學習京劇的生涯。當時每天5:00起床,不是練習喊嗓子、就是練習耗大鼎兩柱香(即倒立一個小時的意思),看著老師在一旁聊天喝茶,實感倒立之恆長!也曾不甘的埋怨過苦,但這些感情與身體記憶逐漸的內化,造就一個演員必然的累積,而這些累積投射出的是深具說服力的表演語言。

 

40年前倒立時一旁喝茶的老師就已經在唉呀時不我與,感嘆京劇逐漸走向黃昏,卻也仍堅守硬底子的傳授,40年後,黃昏仍在,時間繼續走。謂之黃昏,是由於京劇曾是主流文化,連拉黃包車的車夫都朗朗上口,就像是今天的KTV般普及,人們會唱,也會聽,聽出優伶真的唱得到位絕妙而深感佩服。但當今如同家道中落的貴族世家,你說看不懂,如果一下就讓你看懂那我們在練什麼?但現實必然是走不回去的,現今的人們習貫於隨著單一線性敘事的文本走,一股腦將自己投身於劇目的角色中,一切是如此的快速、輕薄、簡便。無奈面對如此拉扯的局面,京劇必須要有新血,才得以延續其尊嚴與存在。

 

李小平一開始是學京劇中的花臉,在花臉上偷偷多加了些花,即便演得再好,被老師發現仍是痛罵一頓。因此要偷變,但讓老師看不出來,耶! (李小平語末壓低聲音握緊拳頭耶了一聲XD)壓抑不住想要創作的騷動。在灰色的年代中摸索,李小平體查出失根的創意會浮濫,必須要將傳統與現代並置歸納。40歲才去唸研究所,並透過許多與現代劇場合作的經驗,抓一點、抓一點、抓一點,放進自己裡面。然後在每一部新劇中,拆解身體,去嘗試新的可能性。在他的許多現代京劇中,亦可見其過往中介游走跨界的身分與歷程。

 

<金鎖記>為例,改編自張愛玲的小說,使情感、環境、物件、文字、脈絡合一。將文學中的細緻意象不斷推敲與推翻,以避免在轉譯成舞台語彙時因過於淺白直陳而顯得薄弱無力。透過演員來演活一桌二椅的中性空間,達到情景往返、虛實並置。

 

(1-1)白色的旗袍繡上黑色的蕾絲,象徵愛情已逝;而炙熱跳動的情懷,透過紅色

    的絲絹寫意地表現出來。

(1-2)舞台場景以中軸線貫穿四個物件,由前至後分別為燭臺、合歡床、站著的新

    嫁娘、完美的牡丹圖,象徵著理想中完美的婚姻。

(2)賣肉大哥鉤子上的豬肉,不小心一盪,打到了麻油西施的臉上,象徵懸盪的

    愛情回到現實不過如此。

(3-1)下一幕場景的燈光有點詭魅之氣,嗩吶可以吹的高昂,也可以如喪。

(3-2)兒子結他的婚,老娘抽我的鴉片,幻想著姜家三少爺在幫她添煙。把兒子的

    衣服拉襯之後、又把他頭上的紅彩球一推,都歪了。

(3-3)仔細看場景道具的改變,與意象的對比:合歡床換成了鴉片床、牡丹圖像斷

    頭閘刀從天而降,隔離砍斷了兒子與媳婦。道具的排列不如前一幕的中軸對稱整齊合一,變成歪斜四散的擺放,象徵著分崩離析的窘態。

 

再以<百年戲樓>為例,以三個時間為端點,找到改變、不得不改變。劇中大量使用收藏演員行頭的舊衣箱作為符碼,或如蚌殼般開開合合,或搬動、或堆疊成里程碑,敘述著優伶戲子一個驛站又一個驛站穿街過巷的步履痕跡、記憶回首。老東西有老東西的丰采,越陳越香。

 

會後翻閱<15屆國家文藝獎>特刊,讀到了更多會中李小平笑談帶過的巨大艱辛歷程: 傳統戲曲演員的10年養成可說抽離於同齡孩子的安逸生活之外、養成之後投身進入大眾對傳統戲曲冷落以待的生冷時局,幾十年來困頓焦灰的自尊在古今激盪的創作中迫尋落腳之地,接著在深掘的創作歷程中,逐漸透亮出自己與觀眾都為之動容的光輝。

 

回想兒時電視機裡俗豔妖嬈的錄影帶,劇評導聆的引動,實在具有相當重要的導航地位,得以將台上台下的目光,對上焦點,打進內心。

 

傳統戲曲的深沉與豐厚,自有其永不消滅的華貴地位;而現代京劇於手法及情感上無設限的實驗組構,則開啟了另一個層次的視野,足具推敲玩索的興味。兩者皆為迴腸蕩氣的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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